新的生活志
（一） 漫谈《人类衰退之后》——不愿二刷的末日童话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不愿意二刷某部作品，不是因为不敢看，而是因为不敢想。
我们曾无数次地想象人类社会走向末日时的场景，极端灾害、自我毁灭、外星人入侵，到最后，一切归于废墟、一切归于沉寂，似乎只有这样一种破败、虚无的情状才被会被赋予“末日”的感觉。
然而，有这样一部动画，一反我们对“末日”的固有想象，清新的画风、欢快的音乐、有趣的剧情、以及可爱的妖精们，宛如一个梦幻般的童话国度，毫无以往末日题材中所展现的那种萧条和颓丧的氛围，如果说这不是末日的话也完全可以接受，它就是《人类衰退之后》。
这部由“鬼才”脚本家田中罗密欧创作的轻小说，写的确实是一个有关“末日”的故事、至少是人类的“末日”。在遥远的未来，人口因为未知的原因急速下降，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旧人类”退居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均身高只有10公分、拥有高度智慧的妖精。本作的女主角——不愿透露姓名的人类小姐，便成为了人类与妖精之间的“调停官”。
虽然描绘的是“末日”图景，《人类衰退之后》却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传统意义层面的“末日感”，甚至会产生一种“强加末日设定”的错觉。一来与大部分末日题材的作品不同，它没有明确交代人类是如何走向末日的；二来以人类小姐和妖精为核心而展开的一系列单元剧看似都是轻松愉悦的日常故事，不少犀利的吐槽还能博人一笑。“新人类”与“旧人类”共生的未来世界，与其说是“末日”，不如说是一个理想化的“童话时代”。
如果你把《人类衰退之后》当成一部日常向的作品看，那也完全可以理解，但这并非作者的本意。拨开日常喜剧的外衣，当我们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些日常背后的内在关联时，便不难发现其中所蕴藏的现实意义。这部作品的高超之处就在于，它没有制造出人类衰败的“末日感”，但每个故事似乎都在揭示人类步向末路的一部分因果，而这些因果最终指向的，则是现实的丑陋与人性的阴暗面。无怪知名动画人虚渊玄会这样评价本作：
“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尽管拥有惊人的压倒性景观，却将其封闭于内，只从外观来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漆黑之处。”
美好中孕育黑暗、欢笑中寄寓反思，《人类衰退之后》或许没有直面“末日”，却给我们揭示了人类社会最可怕的“末日”生态：即使面对即将到来的末日，人类也毫不自知、毫无改变。正如弗洛伊德说的那样：“有时候可怕的不是变化，而是不变化。”田中罗密欧用一种极尽日常化的表达，来展现当下社会的种种黑暗，却几乎没有多少批判的色彩，而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或者说讽喻，让读者和观众经历了一段从舒适到沉重、最后越来越沉重的心理变化，可以说是十分细思极恐、以致不敢再回味更多遍的“黑色童话”。
我们不妨来看看动画是如何表现的吧。与小说的线性叙事不同，动画的时间顺序时被打乱了的，每个单元剧所承载的时间节点与集数之间并不是连续的，但这基本上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整体观感。动画的1-2话名为“妖精们的秘密工厂”，讲述了人类小姐居住的村镇目击到了会行走的鸡肉，于是人类小姐一行人便受邀前往名为“妖精社”的工厂调查，这里拥有各式各样的加工食品（比如会喷血的面包），看似井然有序的现场，却不见妖精们的丝毫踪迹。一切的真相，都源于一群企图建立新文明的鸡肉“管理者”。
初看下来这个故事的主线其实并不难理解，而且笑点十足，但作者在其中加入了不少象征性的事件和元素，让荒诞的故事得以建立在强大的现实依托之上。如在第1话中，为了应对“行走着的鸡肉”，镇上的居民组织召开了对策会议。让我们来看看人类小姐是如何描述这场会议的：
“虽然会议似乎万无一失地进行着，其实在没察觉的时候已经消费了大量成本，就像是看不见的怪物一样……那之后六小时，无论怎么谈都无法得出替代方案，我们所得到的只是，无法修复的人际关系上的鸿沟。”
除此以外，表面上忠心耿耿、一到关键时刻就避而远之的“三人娘”，以及满口大话、自私自利的文化局长，等等，都构成了主线以外的人类众相，并将讽刺的矛头直指现实社会中那些伪善的人际关系。而所谓的鸡肉“管理者”则包含了对人类好高骛远、盲目开发的戏谑和隐喻，短短两话，要素之丰富，不禁引人唏嘘。
在接下来的几话中，《人类衰退之后》也秉持着这样的讽喻路线，用简明清晰的叙事逻辑勾连起一连串的现实问题：动画的3-4话“妖精们的次文化”是一个与动漫产业息息相关的故事，人类小姐和她的友人Y被困进了妖精的漫画中，为了提升作品的人气，友人Y想出了各种各样能够博取眼球的方法，堆砌设定，添加伏笔，随意变换剧情路线，导致故事本身到最后无法自圆其说。让我们来看看人类小姐是如何描述这场创作的终点的：
5-6话“妖精们的返乡”披露了人类的贪欲和野心，9-10话“妖精的漂流生活”和“妖精们的地球”揭示了人类过度开发所导致的恶果。11-12话“妖精的秘密茶会”讲述了人类小姐在没有成为调停官之间的校园生活：性格孤僻的人类小姐，在后辈的邀请下加入了名为“野蔷薇会”的社团，举止优雅的茶会伙伴，无不都是内心极度病态的“表面同窗”。好不容易融入了集体生活，又见证了这样的人性真实，饱受打击的人类小姐也放下了过去的成见，并与妖精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我们将这些单元剧串联到一起时，便不难理解这个童话世界只不过是包裹着想象外衣的现实社会，人类的自我认知和思想观念并没有因为文明程度的下降而有所解放，自私、盲目、傲慢的基因依然存在。作者把自己对于现实的思考同开朗、轻松的喜剧化表达相结合，作品中的每一句吐槽、每一个笑点，既服务于故事本身，也从侧面达到对现实社会的隐喻效果。“人类的生命是建立在其他生命之上的，即使在人类衰退的现在也依然如此”、“人类一定是有思想的白薯，因为总是揪出一个又连着另一个”、“毕竟人可以把抢来的东西美化成是别人送的啊”，这些散见于各话的人类小姐的内心独白，仿佛是在以观察者的身份窥视人性的阴暗和扭曲。
尽管照映的是现实，《人类衰退之后》所描绘的毕竟还是想象中的末日世界，而当“末日机制”引入到这部作品中时，前文所述的各种现实怪象就会被进一步放大。作者之所以没有点明人类是如何走向末日的，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问题在末日背景下的人类活动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引发读者和观众的思考：导致人类走向末日的，是否来源于这些不堪的现实？反过来想，如果人类继续顽固地坚持现状而不做改变，是否就会迎来这样的末日？从这一点看，这部作品的思想内涵其实是偏向悲观的，当末日临近、“新人类”取代“旧人类”之时，大多数“旧人类”却依然没有认清现实的真相。看似波澜不惊的村居生活，已然是最可悲的文明的末路。
而作为“新人类”蓬勃生起的妖精们，又寄寓了怎样的象征意义？在作品中，妖精们往往扮演着纯真无邪、天然可爱的角色，他们与“旧人类”之间保持着距离，却又喜欢模仿“旧人类”的生产活动，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过着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这些妖精们与一般人类有所不同，它们是被赋予了理想主义的人类，有些单纯，有些稚嫩，代表了我们对美好人性的憧憬和想象。对于“旧人类”来说，妖精们的生存状态充满了谜团；然而，面对这些“新人类”，绝大部分“旧人类”既没有探索之心，也没有敬畏之心，有的甚至粗鲁相待（如动画第11话），让人不禁怀疑到底是哪一方处在末日的边缘。通过加入妖精这一设定，本作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予以更加直观化的呈现，并提示我们：沉溺现状终将归于虚无，人类唯一能做的便是同理想对话。
如此看来，人类小姐与妖精之间的交流和联系便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也让整部作品在讽喻之余多了些许积极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衰退之后》与《少女终末旅行》演绎的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末日路线：《少女终末旅行》的故事是绝望中残存的希望、废土之上的人间温情，而《人类衰退之后》则可以概括为暗流涌动的童话故事、浮华之下的人间灰幕。前者重在突出点滴的人性光辉，后者则侧重于表现普遍的人性之恶。
有时候，我们之所以不愿意二刷某部作品，不是因为不敢看，而是因为不敢想。《人类衰退之后》显然是属于“不敢想”的那一列，当我们抽丝剥茧地从作品中体味到作者的真实意图时，就会猛然察觉到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当我们抱着娱乐的心态观看本作时，它可能就是一部设定很新颖的喜剧作品；相反，当我们以思考的态度来挖掘本作的内涵，它的喜剧元素将会随着挖掘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压抑的情绪。现实即是未来，美好即是黑暗，透过人类小姐的视角，我们不可能一味地遨游在童话世界中，必然要打开那扇真相的大门，打碎这个梦幻般的“虚伪末日”。
文章参考——《漫谈《人类衰退之后》——不愿二刷的末日童话》